或在對稱之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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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撒怎么了?》

原作:《以撒怎么了》


夏天快要结束时,以它为根基的季节现象悄无声息地消弭在呈流逝状的时间里,而它原本的生命力则通常轻易地被一场老态的、畸形的雨所取代,把旺盛的苍凉刻进接下来的日子当中。那些乏味、放纵、一晃而过的日子永远乏善可陈,永远不断地生长发育,就像恶魔的尖尖指甲。以撒偶尔会嫌指甲长得太快,但却意识不到在他酩酊大醉、昏昏沉沉时,那些疯狂流窜的岁月是怎样地蔓延着、又是怎样地消亡着。时间对他来说只是自然规律的一环,理解时间的流逝就像理解一截从树干上脱落的木头的腐烂一样自然而然,而这截已经腐朽的枯木则早就被他抛在脑后。截止这个夏天结束,距离他被一位穷困潦倒的天使买回家已经过去两百多年,可惜他既没有时间观念,也对数字并不敏感,或许记忆力也不是太好,两百年还是八百年在他嘴里并无区别,都只是“一段不怎么样的日子”。但与应有的可能现象相反的,在一些不规律的夜晚,以撒发现自己的思想总是被同一张面目模糊的男人的脸占据。那张脸可以长成任何模样,但始终是金发和蓝眼,背后有一对结实的翅膀,非要形容的话,那是个天使的模样。


偶尔,那段日子侵入他的梦境就像伦敦湿冷的雨浸透他的发梢。恶魔当然也会做梦,只不过恶魔能够更轻易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例如当他看见早晨不均衡的阳光与窗台上的积灰融为一体时,他就知道,梦境再一次把他带回了两百多年前的利物浦的一个的早上。冰凉的空气混合着木材、灰尘和果浆的气味被他接收进身体,他感到这具遍体鳞伤的躯壳正在转醒,疼痛也随之回到他的皮、肉、骨中。在恶魔的认知里,疼痛有时是另一种形式的教化,无论如何,恶魔都是一块不老不死的硬骨头。那时的早晨显得格外漫长,阳光毫无阻拦地落在以撒被处理得当的伤口上时,他就该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到一段崭新的日子里了。那天使又坐在书桌面前,光线使他浑身上下的色彩一定程度上地失真,尤其是他的双眼,被阳光洗过之后反而呈现出一种明度过高的纯粹的浅蓝。他是把月亮镶在眼球上了吗?以撒想。除了这个,他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来解释天使的眼睛为什么这么亮。接下来的时间则被纸张沙沙的翻动声、鸽子拍打翅膀的扑腾声和他自己的喃喃自语填满,天使偶尔和他搭话,但大部分时候任由他自己折腾。以撒醒来时,那双鲜明的月亮仍然停留在他的思维中,尽管它们其实属于两百多年前的那个平静而枯燥的早上。


以撒醒来时,伦敦傍晚特有的枯萎、泥泞的蓝恰好降临在他头顶,街边微弱的灯光在他身上缓缓流淌,浸湿了体表裸露的每一道伤口,保持着冰凉的痛感滞留在他的皮肤上,血腥气和酒精味被从夜晚深处散发出的菌类和土壤的气息中和之后,最终被他闻到的则是一股来自最黑暗的底部的沉闷而晦暗的气息。夜晚的各种微妙的颜色正在形成一股洪流,以撒知道这是在白天昏睡的后遗症,他没法在正确的时间段再睡一觉,他已经被夜晚的洪流所淹没。很快又会下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降落在伦敦的雨,他认为自己得寻找一个避难所,无论是流浪汉,还是流浪恶魔,都应该找个安放自己的好去处。至于刚刚做了什么样的梦,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些陈年往事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一只不起眼但能陪他度过一个漆黑夜晚的桶,他回想起以前的日子时,只能模糊地记得一个拿着“六英镑一先令”的男人,金发,蓝眼,背上有对大翅膀。以撒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恶魔,泥塑学专家称其为“坏得理所当然的坏女人”。


盛季到来的时刻在渐渐逼近。越来越多的色彩消融在夜晚的蔓延里,落日仍在震颤着,随后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他混在夜晚里,挤在人群中,毫不在意身上的伤被磕磕碰碰,而他这样的流浪汉,也没人愿意多看一眼。但是又怎么样呢?他的业绩仍然完成得很好,日子还过得下去,难道还不够吗?以撒莫名其妙地感到沮丧与恐慌,尽管他接二连三地反问自己,但显然没什么效果。他努力地想从自己模糊而混乱的记忆里找出端倪,但人们的脸消失在已经成为灰泥的夜色里,无耻的幻觉和毫无节制的繁殖欲总能捉住他,就像一场持续造访着他的瘟疫,而他坐在偏道僻巷里抱着酒桶,垂头丧气地,像野猫、也像流浪狗。


在这个灿烂而动荡的夜晚,夏季的最后一些迹象溃败而退,他那荒谬绝伦的低落时刻也被一个男人的问候声打断。他抬起头,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金发,蓝眼,一对翅膀,眼睛亮的像是镶着月亮,这使他变得更加晕头转向,似乎连呼出的空气也是醉醺醺的。一股恍然如梦的浪潮冲昏了他的头脑,他问自己:以撒,你怎么了?你认识这个男人吗?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生气?难道你真的在乎那六英镑一先令吗?


而当四十二个天使在针尖上跳起舞时,以撒忽然意识到,夏天终于结束了,那空虚、畸形、无用的两百多年也结束了,大家都认识的那位抠门天使正要把他抓进局子里去。所以答案是四十二,四十二就是生命、宇宙和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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